今年的奥斯卡金像奖无疑是历年来最“多元化”的一届。
76位女性电影人获得提名，2位女性同时入围最佳导演提名，9位少数族裔获表演类奖项提名，都创下了历史记录。
这是奥斯卡的进步。从好莱坞100多年的电影史来看，这样的进步实属不易，但随时可能回到原来的“轨道”上。
2015年，关于“奥斯卡太白”（#OscarsSoWhite）的舆论压过奥斯卡颁奖季的风头，但之后的现实几乎没有发生太多改变——2020年，奥斯卡提名几乎都是白人。
2020年，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也清一色都是男性。
2019年本是好莱坞女性导演扬眉吐气的一年，当年票房最高的大片中，女导演的作品数量创下新高。但行业年度最盛大的颁奖典礼，依旧像男士俱乐部在自娱自乐。
面对性别平等的呼声，好莱坞巨头们经常辩称，没有找到合适的女性来当导演。但从好莱坞的历史来看，这样的说法其实是一种有意识的偏见。图/纪录片《诸法转变》
在1910年代，仅环球影业就有女性导演了170部电影。据哥伦比亚大学女性电影先驱项目(Women Film Pioneers Project)证实，在20世纪初，好莱坞至少有121名女性导演。然而，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，随着好莱坞电影的产业化，拍电影变成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时，女性导演却逐渐失去了话语权。她们被边缘化、被男人取代，被无情地赶出了导演的领域。女导演是怎么消失的？《女性vs好莱坞：女性在电影史上的浮与沉》(Women vs Hollywood: The Fall and Rise of Women in Film)一书通过详细的电影史资料，探讨了这个问题。作者奥哈拉(Helen O'Hara)认为，这是一本出于愤怒而写的作品。那些出于各种原因消失在电影史的女性，值得再次回到公众的视野。
1895年，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大咖啡馆放映《工厂大门》，标志着电影的诞生。1896年，23岁的爱丽丝·盖伊-布拉切(Alice Guy-Blaché)，在法国电影公司高蒙担任秘书。当同时代的男导演热衷于拍现实片时，大胆的盖伊向老板提议拍摄虚构的剧情片，得到了老板的支持。于是，作为世界上第一位女导演，盖伊拍摄了她的第一部作品《卷心菜仙子》，时长50秒，这部短片很可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虚构类的剧情影片。1896年至1906年，盖伊担任高蒙的制片部主任，制作了数百部短片。她在电影类型和拍摄技法上的探索，完全不输同辈人。图/纪录片《爱丽丝·盖伊-布拉切不为人知的故事》
但盖伊导演生涯的遭遇，成了对未来女性导演命运的预示。当盖伊所在的部门开始盈利时，高层试图用一个男性取代她。盖伊虽然通过力争勉强保住了职位，但还是引起了不满。当电影工业越来越体系化时，女性担任核心职位似乎成了反常现象。后来，盖伊与丈夫一起到美国发展，由她创立的Solax公司，与福克斯、环球等日后的好莱坞巨头坐落在同一个街区。在20世纪初，Solax拍摄了很多大受欢迎的作品。不过，盖伊的电影事业受到了婚姻破裂的影响——尽管她是公司真正的幕后主使，但在那个年代，她需要靠丈夫作为“代言人”与男性投资者打交道。与丈夫离婚后，盖伊的公司因为管理困难，最终破产。盖伊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电影，足以同卢米埃兄弟、乔治·梅里耶(Le Grand Méliès)和托马斯·爱迪生(Thomas A. Edison)一起被电影史铭记。
盖伊的作品大多因年代久远无处可寻，而60-70年代以白人男性为主的法国电影史学家，在撰写电影史时也忽略了她的名字。在高蒙电影公司早期的官方历史中，盖伊的贡献也没有得到恰当的承认。镜头转回到好莱坞，女性导演也面临同样的命运。当时的她们，穿着紧身衣和长裙，梳着维多利亚式的盘发，一旦结婚就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，也没有选举权，但电影这项新技术刚出现，她们就进入了这一行，成了导演、编剧、制片人……遗憾的是，这些历史都被遗忘了。现在提起好莱坞早期的电影史，人们记住的都是男性导演的名字：塞西尔·B·戴米尔(Cecil B. DeMille)、大卫·格里菲斯(D.W. Griffith)、巴斯特·基顿(Buster Keaton)和查理·卓别林(Charles Chaplin)。他们确实是电影工业的开拓者和奠基者，但他们并不是故事的全部。女性电影先驱路易斯·韦伯
比如路易斯·韦伯(Lois Weber)，她是默片时代最成功的导演之一，被誉为电影界的“第一夫人”。韦伯最初在剧院工作，后来投身到电影行业，一个人身兼多职，写剧本、当导演、制片人、出演执导的电影，一度还经营了自己的电影制片厂。在她所在的年代，韦伯执导的电影理念超前，从性侵、堕胎到避孕等话题无所不谈，甚至还有裸体镜头，这些电影都很受欢迎。此外，她对分屏镜头、二次曝光等拍摄技术的探索，也为后来者提供了宝贵的经验。1916年，韦伯成了全美薪酬最高的导演，片酬超过了同时代的男性导演。韦伯1913年的电影《悬念》（Suspense）是一部短篇杰作，展现了对分屏技术的早期运用。
后来，韦伯在回顾事业生涯时说：“在我刚入行时，大家都忙着在电影这个新行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，无暇顾忌一个女子是否能够立脚。”确实，在电影行业野蛮生长的草莽时代，好莱坞女性导演也迎来了少有的高光时刻。韦伯任职环球影业期间，周围聚集了一群活跃的女性电影人，包括艾达·梅·帕克(Ida May Park)、露丝·安·鲍德温(Ruth Ann Baldwin)、克利奥·麦迪逊(Cleo Madison)和露丝·斯通豪斯(Ruth Stonehouse)，她们都是默片时代的中坚力量。如上文提到的，在20世纪初，好莱坞至少有121名女性导演。在1910年代，女性导演仅在环球影业就执导了170部电影。女演员露丝·克利福德(Ruth Clifford)认为，环球影业对女性的开放和接纳，促成了这一繁荣的景象。“其他男导演都很配合，男演员也听从女导演的指挥，大家相互合作，就像一个欢乐的大家庭。”20世纪20年代后期，有声片时代到来，以“五大三小”为代表的制片厂体制逐渐走向巅峰，女性导演却被赶出了电影行业。盛名如韦伯，最后也离开了这一行。她在1939年离世时孤身一人，生活贫困，几乎被人遗忘。注：“五大三小”指好莱坞黄金时代以来最活跃的电影制片厂。“五大”最初包括派拉蒙、华纳兄弟、米高梅、二十世纪福斯和雷电华，“三小”则包括环球、哥伦比亚和联艺。20世纪初，经过电影先驱们不懈余力的投入，电影逐渐风靡全美，成为民众消磨时光的娱乐方式。无论是早期的镍币影院，还是后来金碧辉煌的电影宫，没人能抵挡电影的魅力。注：镍币电影院是影业发展初期美国电影院院的通称，因入场费只需一枚五分镍币而得名。
据统计，自1929年有声电影的出现，到二战后期（1949）的20年间，约有8000万到9000万美国人每周都去电影院。
从1910年代开始出现的电影制片厂，建立了一个掌控制作、发行和放映的垂直一体化市场。这套市场体系，以及其他在产业实践中施行的策略，如包档发行、蒙眼出价、轮次放映等，确保制片厂能极为可靠地收回投资。在这一套体系下，电影也成了标准化的工业产品，而且回报丰厚。与此同时，男性也大量涌进了好莱坞，逐渐占领了地盘。从此以后，一直到1980年，好莱坞电影公司的老板，无一例外都是男性。电影公司的高层，也几乎都由男性占据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女性很难找到导演的工作。原先的女性导演也遭到了排挤，纷纷离开了这一行。对此，韦伯特地在报纸专栏上回应：女性不仅适合当导演，而且应该让更多的女性来当导演。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在逆流而行，在文章中，她不得不承认，男人们不再接受她作为导演的权威。十年前，人们根据工作能力来评判她，但现在女性导演因为性别就遭到了否定。现实尤其残酷。原先是女性导演大本营的环球影业，在长达60年的时间里，没有聘请过任何一位女性导演。其他电影公司的情况，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但依旧有杰出的女性电影人，在几乎都是男性的环境中突破重围，其中之一是多萝西·阿兹纳(Dorothy Arzner)。阿兹纳（左）喜欢中性风，她一贯的打扮是西装搭配塞进靴子的马裤。
阿兹纳是美国有声电影史上第一位女导演，在她的导演生涯中，她也是好莱坞唯一的女导演。阿兹纳最初在派拉蒙担任剪辑师，参与制作了《血与沙》(Blood and Sand)、《篷车队》(The Covered Wagon)西部片经典。1926年，想当导演的阿兹纳，准备跳槽到哥伦比亚电影公司。派拉蒙的高层得知后，为了留住她，决定给她执导的机会。在接下来的十六年里，阿兹纳一连执导了十五部作品。她用电影探讨女性话题，比如电影《跳吧，女孩子》(Dance, Girl, Dance)，尝试用不同的故事关注女性的职业发展。这些电影大多叫好又叫座，但还称不上一流的作品。阿兹纳执导的电影大多关于婚姻与爱情，从来没有偏离好莱坞“女性电影”的传统。电影史学家认为，她太过注重证明自己的能力，以至于不敢创新。但作为同行中唯一的女性，为了不失去执导的机会，阿兹纳的选择并不多。阿兹纳也是半公开的女同性恋，她与舞蹈家玛丽安·摩根同居了很久，图为阿兹纳与摩根。
20世纪60年代，阿兹纳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了四年电影，指导过年轻的弗朗西斯·科波拉（代表作《教父》）。 科波拉称，阿兹纳有点强硬，但她的心像世界一样广阔。
阿兹纳离开电影行业后，主要的电影公司都寻不到女性导演的身影，直到艾达·卢皮诺(Ida Lupino)的出现。卢皮诺年少成名，是派拉蒙的当红影星。但相比起当演员，卢皮诺对当导演的想法更感兴趣，总是想方设法了解怎么拍电影。1949年，卢皮诺接拍了电影《意外怀孕》。在电影开拍的前几天，导演埃尔默·克利夫顿突发心脏病去世。卢皮诺接手了这部影片，“意外”开启了导演生涯。作为同时代仅有的女性导演，卢皮诺很低调，不喜欢讨论自己独特的地位。但她通过自己的存在已经证明，只要有机会，女性完全可以担任导演。艾达·卢皮诺
回望好莱坞的历史，女性导演从电影行业的先驱者，到消失在公众视野，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。期间尽管历经了几次女权主义浪潮，但好莱坞依旧是铁板一块。据统计，自1949年到1979年7月，各大电影公司共发行了7332部电影，其中只有14部影片由女性执导，而且仅出自7位不同的女性导演之手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，女性不适合当导演的认知始终存在。1957年，制片人琼·哈里森(Joan Harrison)曾公开表示：“女人不可能当导演，因为要成为导演，首先得是一名混蛋。” 在某种程度上，这个观点也代表了电影公司高管们一贯以来的看法——男导演可以脾气暴躁、爱发火，但他们绝不会在片场哭泣。但女导演由于“女性”的身份，天生就不适合拍电影，尤其是拍摄好莱坞大片。在现实中，女性导演也经常被限制在纪录片，低成本甚至自筹资金的独立电影领域。琼·哈里森是那个年代仅有的三位女性制片人之一，与导演希区库克有长期的合作关系。
这个认知如此根深蒂固，女性本身也深受影响，以至于在最开始就放弃了当导演的想法。阿玛·阿桑蒂(Amma Asante)在入行之初，就遇到这样的情况。当时她刚写完剧本《生活的一种方式》，有人邀请她拍出这部作品，但阿桑蒂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，而是惊恐。她在采访中回忆，那时候的她认为，这是她写过的最好的剧本，要交给一个靠谱的男导演，这样才不会毁掉它。但幸运的是，阿桑蒂最终还是执导了这部电影，并赢得了一座英国电影学院奖的奖杯。但在大环境之下，女性得到导演工作，获得成功的机会还是少之又少。近二十年来，进入电影学院的男女比例基本持平，但为何没有出现更多女性导演呢？许多好莱坞新人通过搭关系，拓展资源以得到更好的机会。例如第二部电影就是大制作《尖峰时刻》的布莱特·拉特纳，他初入好莱坞时，就迅速跟影视圈的大佬们搭上关系，经常举办派对，请来一堆美女围着这群老男人。女性导演很难复刻这样的“成功”之路。相反，如果她跟制片人走得太近，总会有流言蜚语破坏这种合作关系。最恶毒的中伤莫过于，诋毁女性导演通过跟制片人上床获得工作机会。图/纪录片《女性电影人：一部贯穿电影史的新公路影片》
而即便女性导演终于靠作品成名，等待她们的依旧是荆棘路。在许多女性导演的经历中，高票房和奖项，都不能保证她们接下来的工作会一帆风顺。更吊诡的是，一旦拍出成功的电影，男性导演会被邀请拍续集，取代了她们的位置。导演凯瑟琳·哈德威克(Catherine Hardwicke)的经历十分典型。哈德威克的导演生涯起点不低，2003年她执导的处女作《芳龄十三》(Thirteen)，获得了第19届圣丹斯电影节最佳剧情片，还拿下了金球奖、奥斯卡的提名。但她回忆，得奖后，想象中如纸片般飞来的工作邀约并没有出现。
同样是得奖，2012年，导演科林·特雷沃罗(Colin Trevorrow)拍出第一部长片《安全无保障》(Safety Not Guaranteed)，电影入围第28届圣丹斯电影节评审团大奖。2015年，特雷沃罗就受邀执导由斯皮尔伯格监制的大片《侏罗纪世界》，预算由《安全无保障》时的75万美元，飙升到1.5亿美元。
导演凯瑟琳·哈德威克（右）2003年执导的第一部长片《芳龄十三》获奖后，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工作机会。直到拍出爆款《暮光之城》，但随后她在该系列续集中被男导演取代。
还有一个普遍的现实是，女性导演拍摄两部电影的间隔，相对男性导演要长。1983年，芭芭拉·史翠珊导演了处女作《燕特尔》，成为金球奖史上第一位夺取最佳导演的女性。但直到1991年，她才执导了第二部影片《潮浪王子》(The Prince of Tides)，获得第64届奥斯卡的7项提名。导演派蒂·杰金斯(Patty Jenkins)在2003年执导了处女作《女魔头》，这部电影入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，查理兹·塞隆凭此片获得第76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项。但直到2017年，杰金斯才受邀执导大片《神奇女侠》，这部现象级的影片终于让她的事业登上新台阶。而在拍续集《神奇女侠1984》时，杰金斯还因为薪酬问题与电影公司扯皮了很久。虽然《神奇女侠》很成功，但电影公司并没有打算支付杰金斯更多薪酬，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会发生在男性导演身上。派蒂·杰金斯（左）在拍摄现场
许多成功的男性导演都有固执、完美主义的名声，他们可以在片场咆哮、愤怒，始终坚持己见，把演员和剧组工作人员逼到极限。但如果女性导演这么做，她会被冠上“难搞”的名头，影响她们的下一份工作。导演哈德威克曾表示，“男导演情绪化是富有激情，但女导演情绪化则是闹别扭”。这种典型的双重标准，几乎无处不在。哈德威克曾说，在拍《暮光之城》时，她在片场从不迟到，从不大喊大叫，也不随便解雇任何人。但有一次一场戏拍得很不顺，她走到一棵树后面哭了一会儿，结果就得到了“情绪化”的评价。
长期以来，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工业，女性导演和她们的作品都得不到重视。各大电影节、奥斯卡对女性导演的忽略，一直以来都饱受批评。以白人男性为主的影评人坚守着自己的“品味”，他们一直在告诉观众，以男性为主的故事和类型片，如战争片、西部片、黑帮片、犯罪片、伟人传记片（通常是白人男性的传记片），是更重要也更值得获奖的电影。但情况也在发生变化，比如今年的奥斯卡，破天荒有两位女性导演入围最佳导演提名，其中一位最后捧回最佳导演、最佳影片等4项大奖，可以看到好莱坞在压力之下做出的改变。事实上，从米兔到#Time's Up运动，女性正在向电影工业的旧体制表达不满，努力推动现实的改变。注：#Time's Up 为好莱坞艺人发起的反性侵运动。
女性电影人在公开场合发声，女性导演也正在崛起。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影视女性研究中心的最新报告显示，在过去的一年里，100部票房最高的好莱坞影片中，女性导演作品数量占16%，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。这一数字在2019年为12%，2018年仅为4%。
2018年戛纳电影节，凯特·布兰切特、阿涅斯·瓦尔达、克里斯汀·斯图尔特等82名女性电影人携手走上红毯，抗议性别不平等。
女性导演会更倾向于雇佣更多女性，为女演员创造更好的角色，同时也让工作环境更加多元化。报告数据显示，如果剧组至少有一位女性导演，幕后团队招聘女性的几率也会大幅增加。成功的女性导演也为后来者提供了榜样。格蕾塔·葛韦格(Greta Gerwig)凭借《伯德小姐》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后，很多女孩在纽约的街头认出了她。这些女孩正在纽约大学上电影课，也想像她一样拍电影。相信在未来，年轻女性的榜样只会越来越多。女性导演会重新执起高音喇叭，与男性同行们一比高下。
她们不需要是“混蛋”，但她们同样可以拍出好作品。
参考文献：
Women Directed Record Number of 2020 Films, Study Finds
https://variety.com/2021/film/news/women-directors-filmmakers-birds-of-prey-wonder-woman-1984-1234877742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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